2021年5月2日 星期日

關於「博杯」一些台灣和台灣女人的故事(2-2)(作者:Derrick Hsu )

 



伯父過世之後,我最常看見祖母的模樣,就是在神案前淚流滿面的祭拜。

如果說宗教擁有撫慰人心的力量,那麼,在我祖母身上剛好可以看到最大的反證。我非常清楚地知道,祖母每天和她心目中神明們的對話,絕對不是謙卑而充滿安慰的,相反的,祖母對神明是充滿怨懟之情。祖母怨恨神明將她優秀的大兒子奪走了,怨恨神明賜與她長壽,讓她必須面對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劇。

對於尚未結婚,沒有子女的我而言,實在很難體會喪子之痛是如何的錐心刺骨,尤其是伯父對祖母而言,意義不只是單純的兒子而已,而是「後生」,是家族的希望。從伯父去世的那天起,祖母放棄了快樂的權利,又或許應該說她執拗的拒絕任何讓自己快樂的機會,彷彿任何的歡笑,都是對這個心愛兒子的大不敬。

然而帶著這樣不健康到極點心理狀態的狀態,卻一天一天一天地活下去了,而且活的異常健康,連小病小痛都沒有,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十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祖母,今年98歲了,即使跟大部分六七十歲的老年相比,老太太都可以算是健康,連傷風感冒都很少發生。

然而,或許你可以躲過病魔的侵襲,卻永遠躲不過老化的魔掌。祖母的視力年輕的時候就不是太好,隨著年紀變老,聽覺也越來越差,甚至已經聽不太到聲音了。另外,她的關節也老化了,柺杖對她而言在也不是裝飾,事實上,沒有柺杖的祖母已經是寸步難行。

但這對祖母而言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腦力和記憶力的衰退;從喪夫以來,祖母就扮演整個家族的「主心骨」,或許剛開始還是被迫為之,但幾十年的時間,讓她習慣了過問家中大小事的生活。但現在,這一切對她而言,儘管有心無力,但她清醒時,卻總會記起這些已經從她身旁飛走的權勢;一向不討她喜歡的二媳婦──我的母親,現在更成為她的假想敵,你很難想像,一個九十幾歲的老太太,還能用那麼惡毒的話罵人(不知道是不是年輕的時候壓抑過度造成)。不過我的母親顯然也沒有要逆來順受的意思,於是婆媳戰火一場一場在家中遍地開花。

對於漢民族而言,長壽一直被視為是一種福氣;在這個農耕民族裡面的人們,面對的是年復一年、大致規律的變化,也因此解決問題的手段不會來自創新,因為它們總存在於過往的經驗當中。而活得越長,經驗累積越多的老人,擁有更多解決問題的手段,因此成為整個社會資產,而受到嚴密保護的結果,是可以理解的。而長壽的人,理所當然可以在他的人生尾段中,享受到整個社會對他的優惠和尊敬。

只是這樣的社會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在現代,儘管華人社會還存有一些敬老的遺風,但誰都不能否認,老人已經已經從過去的社會資產,變成社會的負資產,在三天一變的社經狀況下,經驗,已經變得越來越微不足道。而祖母,不單沒發現她的經驗事實上已經沒有太多的用處,她還沒意識到,她的記憶力和理解能力都不斷的衰退中,她還是執拗地要為這個家庭貢獻己力。

三、五年前,她行動還不像現在這麼寸步難行的時候,你總是可以看到她搖搖晃晃地跑到露台上搶著收衣服──有時候甚至搶到衣服都還沒乾就急忙收下來了;又或者跑到每個人的房間想要幫忙收拾東西──結果是讓大家常常找不到東西,而且她自己幫你把東西收到哪裡去她自己都記不住了。

而現在,她走都走不動了,還是執著地要參與家事,她每天總急著要指揮我父親做東做西的,但因為記憶力實在不佳,於是你會聽見她每十幾二十分鐘就重複發出同樣的要求;即使父親真的是一位非常孝順的兒子,但總是會有受不了的時候,結果我家除了婆媳戰爭之外,又多了一個戲碼──母子情仇。

祖母已經無力「博杯」了,但我們偶爾還是可以隱隱約約地聽到她詛咒自己的健康、詛咒自己的長壽、怨恨著她所信仰的神給她健康和長壽……,為什麼被視為「福氣」的健康和長壽,會成為一種苦難,恐怕只有造物者自己知道了。

註:寫這些文章只是要記述一些過往的故事,並沒有要挑戰任何網友的意識形態,或是控訴任何事情,如果有人因此感到不舒服,請接受作者的歉意。

註:這篇文章寫的太久了,因為其中有太多我沒辦法理解的、有太多我不知道怎麼描述的,事實上這篇文章和我本來想寫的東西差很多很多,如此結束它,或許是承認自己的文筆還沒到那種程度吧!

註:有沒有系列3?有,而且是個快樂的故事,不過在寫系列3之前,我想先寫關於一位台灣偉大的音樂家──蕭泰然的文章,系列3「當時欲嫁」的寫作就只好先延後了。

1 則留言:

  1. 媽媽不是超人!過一個有勞動意識的母親節吧
    https://taronews.tw/2021/05/10/742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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