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6日 星期日

當太陽再次閃耀時 上 (作者:常山七次郎)

我如同以往愉快地工作著,萬里無雲的下午,蟬鳴恣意而吵雜,從遠處傳來的海潮聲浪伴隨著落日,這代表一天的工作又接近了尾聲。我走進了食堂領餐,並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悠哉地吃完今天的晚餐,一切都是那麼的平靜,待會就可以搭上夜間的自動駕駛回到單位,我放下了刀叉與碗盤,發現食堂的牆面上有著一張字條,上面寫著:

『體制並非一切。』

我不禁皺了一下眉頭,在這個和諧且平穩的「體制」之中,在我們保安工作嚴謹的大樓裡面,怎會出現這種訊息,並且是以「紙片」的形式存在著?而到底又是誰有這種閒工夫來幹這種無謂又麻煩的無聊事?



上一次見到紙張的時候我已經想不太起來了,但對我這種舊世界留下來的人來說,總有一些舊時代的印象留下來。像是紙張這種承載資訊量有限,又必須消耗大量水資源與樹木的過時技術,大概也只有我們一代的人還會有印象了。

很久以前我是一個外科醫生,專長是器官合成與生體器官移植,外科手術這個工作,簡單地說就是利用手術進行人體的縫合修補,只是我所擁有的技術還包含了一些人體遺傳工程與器官發育的程序技術,在當時為了應付戰爭時的需求,我所帶領的團隊挽回了無數本來無可救藥的生命。

因為戰時物資匱乏,起初記錄一些病例與實驗過程還會用到紙張,但全面電子化之後,所有的事都變成了電子紀錄,甚至連我們合成器官與開刀的手法也被系統化,只要利用資料庫與IOT系統(internet of things)就能讓機械手臂如同一個訓練多年的外科醫生完成手術,我們只要下個指令,手術就會自動完成了。

而我現在的工作,就是每天在全民健康大廈進行決策,以及維護這個系統。

我經歷過隨時都有支離破碎的傷者進入的診間的時期,也經歷過戰後缺乏資源的舉步維艱,但難熬的時間過去了。一切都隨著「體制」的建立變得簡單了。而我則是從握著手術工具分秒與時間賽跑,到現在只要講幾句話就能搞定一切。

確實,「體制」是偉大的,在這個戰後重新建立的「體制」之下,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誰人臉上有著憤怒、痛苦、悲傷。我甚至懷疑,這些情緒已經從這個世界被刪除了。

我每天早上離開居住單位,搭上自動駕駛後小睡約15分鐘,它會自動將我送到全民健康大廈門口,我走過門房經過掃描確認身分後,大廈電梯就會自動將我送到我的個人辦公室開始一天的工作。

每天午餐時間,我進入食堂,默默地安靜吃飯,所有的同仁見到我總是親切且尊敬的說:「班農醫生,您好。」我也總是向同仁們報以親切的微笑。

當然,有時工作累了,大廈內也有游泳池、網球場、健身房等運動場所,如果真的非常疲倦也深度睡眠室,在這裡大廈會將你引導到最深層的夢境裡面徹底放鬆。當然,我也會感到倦怠,但我還是習慣將睡眠留到自己簡居的單位處理。

每天下班後回到單位,我偶而會透過介面將自己登入到「娛樂中心」所製作的實感體驗,在這裡可以體驗不同的各式冒險,例如進入戰爭穿上裝甲任意殺人,到最高級的Club發展一段浪漫一夜情,或是買下一艘豪華遊艇在上面隨我高興地任意度假,想要什麼都應有盡有,

但有時候我會覺得「娛樂中心」所製作的新情境,似乎了無新意,畢竟它也只是「體制」的一部分系統功能,它們所能運用的故事情節,也都是由上個世紀人類的輝煌文明所拼湊而成,再怎樣也很難有新意。

當我沒有登入「娛樂中心」的時候,我偶而會從我所居住的單位往下眺望,看著規模宏偉的建築與夜景,這象徵著「體制」所維繫的文明,我不禁想:「事到如今『我們』全部都在這裡了,不是嗎?」

而每次入睡之前的時間,總是特別漫長,我已經記不得上一次可以安心睡著的夜晚了,能沉沉睡著的時候是上一個世紀也說不定。

確實我已經很久沒有負面情緒,但隨著負面情緒的減少,似乎連愉快、喜悅、安穩之類的情緒也從生活中抽離了。年紀漸長,我的情緒也跟環境產生了同步,包覆在這個由「體制」所打造的世界之中,我感到一種溫暖而緩和的舒適,但每當進入夜晚,我總會有一種不安定感,就像是在遠處有即將來襲的大地震或是海嘯一樣。

當然我知道「體制」是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建立了「體制」之後,這個社會已經沒有疾病、痛苦、哀傷、孤獨。也就是我們戰勝了悲劇。

以我負責的全民健康大廈為例,以前要了解病人的病歷得煞費苦心,但自從「體制」完備了以後,只要掃描一下瞳孔就能知道所有病人的病歷與健康狀況,甚至睪丸能不能製造出正常的精子,做愛的過程中能夠維持多久,我們都知道。更不用說是危及健康或是會令人喪命的大病了。

我們的工作起初是從為了應付戰爭,讓許多急需醫療的士兵也能快速就醫開始的,隨之而來的納入「體制」的醫院漸漸擴張,私人醫院被併購了,所有的儀器、藥品也全歸「體制」管理。

戰爭結束後,為了應付戰後人口銳減所造成的經濟大蕭條,「體制」規劃出了出了人工育兒場,而且把孩子全都送進了「體制」的育兒中心。所有人也都由「體制」配給了工作,「體制」會依照個人的精神分析結果,給出最適合的工作,而每個人的生活所需也會直接轉換成配給,送到每個人所住的單位裡。

除了醫療之外所有生產單位,也全都讓「體制」集中管理。而人們移動方式也成了全自動,「體制」把每個人準時地送到目的地。人們要做的只剩下搭乘而已。

「體制」決定了一切我們需要的東西,他會自動的把所需的物品送到我的居住單位,所謂的商店與逛街,早就不復存在了。

很久以前,我有過家庭,我有一個妻子和父母,但在大戰期間,我失去了他們。

抱著復仇的心理,我替軍方研發了一套強化裝甲,能藉由生物工程,讓士兵裝備裝甲並全數納入「體制」的指揮,從此100%的協同作戰與後勤補給變的易如反掌,敵人很快就潰不成軍。

上級曾對我們說過,敵人和我們很像,有著人類的身型,但他們的身體能力與五感超乎常人,沒有裝甲是贏不了他們的,他們徒手就能將我的伙伴撕碎。據說,他們是由特殊研製量產的士兵,與我們這些舊時存留下來的人類不同。

最終我們勝利了,藉著「體制」的建立,頑強的敵人很快地被我們給殲滅,而我則投入了協助「體制」轉型的工作,從消滅敵人轉變成照顧所有殘存下來的人類,試圖藉由「體制」的力量重建人類世界。

突然我頭痛欲裂,又來了,我每次回想起舊時的記憶就會頭痛,我拿出藥很快了吞了一顆,感覺暫時又能夠進行思考。回想舊時的所發生的事情對我而言相當重要,我認為人類必須要有過去才能確認自己的存在,如果個人的記憶消滅了,即是一種精神上的死亡。

每當我又因為回憶而頭痛,好像一切都不再可靠了,我想確定戰前的事情是真確的總是只能依賴我床頭的舊相冊,它會讓我確定過去是確實發生過的。於是我再一次翻閱相冊,看到妻子的照片,我想起我曾擁著她入眠,我曾和她在彎延的河道旁漫步,她是確實存在的。

『體制並非一切。』『世界尚未完結。』不知誰人的耳語又多加了一句。

我走到廚房拿了一瓶送來的威士忌,似乎他們早就知道我會失眠似的,提早把酒送到了我的單位。藉著酒與藥物的交互作用,我很快地便失去了意識。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搭上前往工作場所的半路上,但怎麼搭上車的我想不起來,但做為「體制」運作的重要核心成員,每天固定的風景我不知看過了幾次,總之一天又即將開始,日復一日。

但漸漸地,自動駕駛的速度顯著提高,軌跡偏離了,離開了我所居住的核心區,風景從井然有序的高聳建築漸漸地的變成凌亂而骯髒的低矮平房,最後自動駕駛停在一個難以置信的地方並開了車門。

顯然這裡是「體制」之外的「不可回復區」它們很可能從戰後這裡就是這樣了。這類的地方因為戰時所造成的核生化汙染,正常人類並沒有辦法在這久居。我放眼望去,見到一座高塔上插著一面旗幟,旗幟下有三道標語。

『體制並非一切。』『世界尚未完結。』『人類生而自由。』

我往高塔走去,沿路上都是斷垣殘壁與灰色鐵皮混搭而成的矮房,還有些已經鏽蝕的貨櫃,街道上滿是垃圾,充滿汙垢的紙盒、半破的玻璃瓶、已經腐爛的東西長出了蛆蟲。

突然間,從屋頂上跳下了一隻黑貓站在我面前,牠緩緩地開口對我說:「醫生請跟我來,有人想要見你一面。」我拍了一下耳朵,不敢置信地吞了一下口水,心想:「這是怎麼回事?這隻貓會說話?」

我試著問:「請問在這個不可回復區裡面應當沒有居民,你說是誰想要見我?」

貓說:「是個你曾經見過,而且很了解你的人。」

我半信半疑跟著貓往前走,牠聳起的尾巴末段白到發亮,我們穿過了殘破的街道,腐臭的水溝,走進叢林深處有一個無名的石碑,貓跳了上去,在石碑前面出現了一道通往地底的階梯。

貓說:「醫生請進,他正在等著您。」

我小心地踩著石階,在石階末端等著我的是一座升降梯,在升降梯上的燈亮著「請進」的燈號。我走進升降機,升降機關了門就開始緩慢的移動,門前來迎接我的女人穿著簡單樸素的傳統衣服,很顯然地那是戰前才有的服裝。

女人面帶微笑,並用平穩的聲音對我說:「班農醫生好久不見了,我是隸屬於你敵方陣營的克拉克上校。我們花了一點力氣才從『體制』裡面找到你,作為曾經的敵人我不得不由衷地讚嘆,你們所建立的『體制』確實是防衛森嚴,滴水不露。不過我相信滴水能穿石,我們還是偷走了你搭乘的自動駕駛,並把你帶到這個地方來了。」

我心裡想:「那個頑強的克拉克?那個高中時做橄欖球隊員無論如何都會將目標達陣的克拉克?雖然我曾和他一起上高中,但他那種粗魯的行為與盛氣凌人的態度,讓我很難跟他做朋友。我曾聽說在大戰期間,他加入敵營突擊隊,並以堅忍不拔神出鬼沒的戰術對我方進行重點打擊?我記得他在戰後就消失了,沒有消息,大家都認為他已經死了。」

「這裡是哪裡?你找我有什麼事情。我的記憶中克拉克應該是一個體格剽悍的阿拉伯裔男人呀?你的性別、年齡、體格都不像是一個幹練的軍人,怎麼可能會是克拉克?」我大聲地質疑眼前這位女性。

克拉克:「請容許我用一件事情證明,還記得剛剛為你帶路的黑貓吧,牠是凱西,是你在大戰時堅持救回治療的敵營女士官,她是我的下屬。」

剛剛那隻黑貓從克拉克的身後緩緩走了出來,端正地坐在我前,平靜地說:「醫生,你還記得我當時腎臟與胰臟破裂,是您為了我製作了新的器官並且將他們換上的,不過那副身體已經不堪使用了,現在我只是一隻貓。」

克拉克一言不發地伸出他的左臂,並取下手套,並從懷裡拿出一把軍刀,切開了他的手掌,然後把他的皮膚與肌肉撕開,露出了深層的金屬骨架。他說:「而我身體也早就毀壞,這具身體是利用被「體制」捨棄的合成人改造而來的。」

頓時我的腦袋無法思考,雖然合成人技術在戰爭時我有參與研發,但因為製作過程太過殘忍而中止,我從沒想過在現實中會有具體的合成人出現在我眼前。

克拉克說:「我們利用意識上傳技術來獲得新的身體,過程十分漫長,但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保存自己做為人類的所有記憶與感覺,您作為戰時敵軍的科學技術研究人員,確實有值得敬佩的地方。我們輸給了你們,因為「體制」將你們的一切統合為一,我們實在沒有勝算。」

「那你們找我來的目的是什麼,應該不是來敘舊的吧,作為「體制」的重要核心技術人員,我沒有什麼想跟敵陣營妥協的。」我說。

克拉克沉默了一會兒,問我說:「班農醫生,你知道大戰結束後到現在已經過了多久了?」

我回答:「我都從年輕小夥子變成老頭子了,我想應該五十多年了吧。」

克拉克和凱西面面相覷,一起說:「大戰結束於西元2348年,而現在是西元3072年了。」

我頓時眼前一黑,已經過了700多年了,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而在「體制」內的和平也已經維持了700多年了?這怎麼可能?

克拉克說:「你難道沒有發現,你在『體制』裡面似乎沒辦法知道確實的時間?而所有的人們表情都是那麼一致的充滿笑容,你似乎每天都過的那麼規律?其實『體制』在不知不覺之間偷走了你們大量的時間。」

凱西說:「我和上校輸給了你們與『體制』,作為殘兵敗將,我們在『體制』所謂的不可恢復區躲躲藏藏只為生存,我們的夥伴很多都陣亡了。但我們也在經驗中學習,從體制的漏洞擷取我們能用的資源,包含糧食、飲水、設備、甚至是新的身體。」

克拉克說:「我們也試圖回復糧食與能源的生產,但這些設施很快會引來「體制」的追兵進行自殺式的攻擊。」

凱西說:「上校與我們開會後,決定捉幾個俘虜問話,我們才發現,這些人脫離『體制』進入不可回復區後很快就失能了,就算使用維生裝置,也維持不了。」

克拉克說:「我們的軍醫對這些失去身體機能的俘虜進行了化驗,他們的腦幹已經自我銷毀,這些脫離體制的成員,腦幹中所埋藏的微型炸藥會在離開體制72小時內引爆,從這點我斷言,也就是說我們的敵人已經悄悄的從『你們』轉換成了『體制』。」

「這是什麼意思?你難道是想說『體制』取代了我們?但『體制』是依照我們的判斷運作,沒有經過我們的判斷,『體制』是不能夠自己進行決定的。更不用說是派出自殺式攻擊的士兵,更不可能在士兵的腦幹中埋藏炸藥,這是不可能發生的?」我氣急敗壞的說。

克拉克說:「是的,畢竟你是『體制』的核心技術人員之一,但你知道『體制』除了全民健康大廈之外是怎麼運作的嗎?你不知道吧。你們利用IOT技術所創建出來的『體制』資訊來源除了像你這樣頂尖技術人員之外,有很多是來自於『體制』所支配的物件們所產生的回饋。漸漸地『體制』有了自己的判斷,而它並沒有想要讓你們痛苦的死去,尤其是像你這樣具備了醫學、基因工程學,擁有核心技術的人,是『體制』必須學習的對象。」

凱西說:「但是一般人類對『體制』來說,就只是一個物件,他們只能做重複而同樣的事情,『體制』在他們死去之後,很快地用自己製造的合成人遞補,那些合成人就像我們所俘虜的士兵,而上校的這個身體,也同樣是『體制』所製造出來的。

克拉克說:「今天我們找你來,是因為你是『體制』不可或缺的科學技術來源,而且也是少數『還具有個人意識的人類。』你需要在深夜喝威士忌、會想念親人、還懂得痛苦與寂寞,這就是鐵證。」

「等等,你們說我已經苟活了700多年了,只是為了『體制』的需要?」我說。

克拉克說:「是的,但『體制』還讓你有獨立的人格,你進入了不可回復區卻沒有失能,還擁有戰前的記憶,這些都是證明。你如果想要看看更多證據,我可以帶你到下一層。」

克拉克走向了升降梯並要我一起進去。凱西捲起了尾巴說:「B17以下的空間暨陰森又恐佈,是我很不想去的地方,但是上校要給你看,我們還是要一起去。」

到了B17,我見到一條窄廊有許多的房間,克拉克在21號房停下,要我進去。裡面有幾個很大的冰櫃,克拉克拉開了其中一個,裡面是一具男人的身體。

克拉克說:「你自己打開他的顱腔來看看吧。用不著開刀,同時擰一下兩邊耳垂你就會看到了。」

我照克拉克所說的,擰了他的兩邊耳垂,顱腔隨即自動開啟,我見到他的大腦皮質上插滿了晶片與各式各樣的迴路,這種人類大腦的改造在我們當初所規範的法律中是嚴格禁止的。

凱西說:「這就是『體制』所製造的,他們離開『體制』便不能活,在『體制』的運作下每天都感覺充實而愉快,在身體機能衰退之後便被『體制』拋棄,我們想讓醫生您知道的事實就是,在不知不覺之間,『體制』已經成了箝制人類的怪物。」

我跌坐在冰櫃旁,看著那具人體空洞的眼神,我面前的這具軀體還算是人類嗎?又或者,我自己還能算是人類嗎?「我們」是不是在不知不覺之間走近了一到死胡同裏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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